家宴与折纸鹤
周末傍晚,顾栖迟站在自家那扇熟悉的防盗门外,手心微微出汗。母亲短信里那句“你爸也会来”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口。父亲这个词,在他的成长记忆里,几乎和“爷爷的老宅”“奶奶的饺子”一样,属于被母亲刻意淡化甚至屏蔽的范畴。他突然出现,只为了一场关于“房子和他以後的事”的家宴?这感觉像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审判。
他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母亲。她穿着熨帖的家居服,头发一丝不茍,但眼底有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紧绷。看到顾栖迟,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似乎想说什麽,最终只是侧身让他进来:“来了就快点洗手,饭菜快好了。”
屋内的气氛比门外更凝重。餐厅的灯开得很亮,照得餐具闪闪发光,却也照出了空气中无形的紧张。一个穿着半旧西装丶身形清瘦丶面容与顾栖迟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人已经坐在了餐桌旁,正有些局促地搓着手。
是父亲。顾栖迟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他看起来老了很多,鬓角有了白发,眼神躲闪,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歉疚和小心翼翼。
“小迟。。。来了。”父亲站起身,声音有些干涩,想露出一个笑容,却显得很不自然。
顾栖迟点了点头,喉咙发紧,不知道该怎麽称呼他。父子间的生疏像一堵透明的墙,横亘在明亮的灯光下。
一顿食不知味的家宴在沉默中开始。母亲不停地给他们夹菜,语气刻意地保持着平常,谈论着无关紧要的邻里琐事和天气,仿佛只是想用声音填满令人窒息的空白。父亲则显得心不在焉,吃得很少,目光时不时瞟向顾栖迟,又迅速移开,像是想说什麽,却又缺乏勇气。
顾栖迟味同嚼蜡,脑中被各种混乱的情绪充斥。对父亲缺席多年的怨怼,对母亲强势安排的不满,对眼前这虚假和睦场面的不适,还有对灵屋丶对林遇丶对那个月白色无名灵的担忧。。。所有这些情绪搅在一起,让他坐立难安。
他甚至能隐约闻到空气中弥漫的丶属于这个家的特殊“味道”——母亲身上消毒水和焦虑混合的气息,父亲身上淡淡的烟味和陈旧的落魄感,还有他自己带来的丶从灵屋沾染的极淡的“旧书尘灰”和“情绪能量”的馀味。
许南枝要是在这里,大概能闻出一部家庭伦理大戏,他想。
终于,母亲放下了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进入了正题。她的目光在父子俩之间扫视了一圈,语气变得严肃:
“今天叫你们来,主要是两件事。”
“第一,老房子。小迟,你不能再胡闹下去了。李中介跟我说了,你几次三番阻挠看房,还编造什麽産权纠纷。那房子必须尽快处理掉。你爸。。。他也同意。”
父亲猛地擡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反驳,但在母亲锐利的目光下,又颓然低下头,含糊地“嗯”了一声。
顾栖迟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是为了这个。
“第二,”母亲的目光转向顾栖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以後的发展。我托人给你找了个稳定工作,在朋友的公司做行政,朝九晚五,比你现在画那些没人看的画强多了。下周一就去报到。”
又一个安排。一如既往。
顾栖迟握紧了手中的筷子,指节泛白。他想反驳,想告诉母亲灵屋的秘密,想说出林遇的病情,想倾诉那些超自然的经历。。。但话到嘴边,却看到父亲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一股巨大的无力和愤怒堵住了他的喉咙。
这个家,从来就没有他说话的份儿。以前是母亲说了算,现在多了个沉默的“同谋”。
就在气氛僵持到极点时,顾栖迟口袋里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丶几不可闻的振动。不是手机,而是。。。那种熟悉的丶灵屋能量波动的感觉?
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张一直随身携带的丶爷爷留下的泛黄符文纸。此刻,纸张正微微发烫,上面那些朱砂绘制的符文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微弱的光。
几乎同时,他脑中那一直沉寂的月白色色块,突然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荡开了一圈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一声极轻极轻的丶仿佛来自遥远地方的叹息,在他耳边一闪而过。
父亲仿佛也感应到了什麽,猛地擡起头,疑惑地四下张望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茫然和。。。难以言喻的悲伤?他的手无意识地伸向自己的旧西装内袋,摸了摸,里面似乎放着什麽东西。
母亲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她见顾栖迟沉默,语气更加严厉:“说话!你到底怎麽想的?那邪门的房子和你那不着调的梦想,就那麽重要?”
就在这时,顾栖迟忽然注意到,父亲刚才无意识地从内袋里掏出来的,是一个小小的丶已经褪色的蓝色绒布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并不是什麽珠宝,而是。。。一只折得歪歪扭扭的丶用泛黄纸张折成的千纸鹤。
那只纸鹤折工粗糙,一只翅膀甚至有些塌陷,但却被保存得极其完好。
父亲看着那只纸鹤,眼神变得遥远而哀伤,手指轻轻抚过纸鹤的翅膀,喃喃自语般低声道:“。。。折坏了。。。一直没学会。。。她教我的。。。”
“谁教你的?”顾栖迟脱口而出,心脏莫名地加速跳动。
父亲吓了一跳,像是才意识到自己把东西拿了出来,慌忙想合上盒子,手忙脚乱中,那只脆弱的纸鹤从盒子里掉了出来,落在餐桌上。
就在纸鹤接触桌面的瞬间!
顾栖迟口袋里的符文纸猛地灼热了一下!他脑中的月白色波动骤然变得清晰!那不仅仅是一种颜色,更伴随着一种强烈的情绪冲击——无尽的失落,微弱的期待,还有一丝。。。孺慕之情?
而父亲,仿佛被某种情绪击中,怔怔地看着那只纸鹤,眼圈毫无预兆地红了。他擡起头,第一次真正地丶毫无躲闪地看向顾栖迟,声音哽咽:
“是你。。。你姐姐。。。”
母亲脸色骤变,厉声打断他:“闭嘴!胡说什麽!”
但父亲像是豁出去了,他看着顾栖迟,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你本来。。。有个姐姐的。。。没来得及出生。。。你妈妈她。。。後来身体就一直不好。。。我们。。。我们後来才有了你。。。”
“我让你别说了!”母亲猛地站起身,脸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情绪激动之下,手臂猛地扫过餐桌!
“啪!”
那只放在餐桌边缘的丶盛着汤的瓷碗被扫落在地,摔得粉碎!滚烫的汤汁和瓷片四溅!
所有人都愣住了。
母亲看着一地的狼藉,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後退一步,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眼泪无声地滑落。
父亲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脸,肩膀颤抖着。
顾栖迟怔怔地站在原地,耳边回荡着父亲那句“你本来有个姐姐”,脑中那月白色的波动与眼前破碎的碗丶父母崩溃的情绪丶还有那只掉在桌上的丶歪扭的纸鹤。。。所有线索疯狂地交织丶碰撞!
一个被埋藏了二十多年的丶关于失去丶悲伤和无法弥补的遗憾的家庭秘密,就这样在一场混乱的家宴中,被猝不及防地揭开了一角。
而那个一直停留在灵屋阁楼丶默默折着纸的月白色无名之灵。。。
它的身份,似乎已经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