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他看着小孩已经擦干净的脸蛋,说了第一句话,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愣了片刻摇摇头,对着镜泽张开嘴,露出一片黑洞洞。
他没有舌头,是个哑巴。不知是被人割掉,还是天生如此。
镜泽怔在原地,然后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他艰难地挪动酸疼的肩膀,从随身的布袋中掏出一把碎银子,递给流浪儿。
那流浪儿看见银子满脸放光,却只伸出手指从里面捻了一小块,随即跑出门,留镜泽一个人在破败屋舍中发呆。
他等了整整半个时辰,流浪儿风尘仆仆地推开了门。
他怀中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包裹,兴奋地跑到镜泽面前,当着他的面掀开布包。
里面是整整十个又大又圆,热气腾腾的白馒头。
镜泽抬头看他,流浪儿面色欣喜,不住地低头示意他赶紧拿着吃。
两个人吃了饱饱的一顿,最后只剩下两个馒头。
镜泽咽下最后一口,将剩下的属于自己的那个塞进衣服中,又喝了热水,觉得嗓子不再那么痛了。
他看向流浪儿,苍白的面颊被火光照映,多了几分暖意。
半晌他开口:“……你跟我走吧。”
流浪儿便这样跟着他走了。
有了那些银子,他们倒是再也没挨过饿,但总这样流浪也行不通。
最终,镜泽带着云意,在几十里外的一处荒庙安了家。
云意是他给哑巴流浪儿取的名字。
浮云之言,只堪意会。
……
镜泽和云意合力将寺庙收拾干净后,云意想要拜他做师父,他摇摇头,认真地为云意剃掉那乱糟糟的乌发,却未烙下那代表着枷锁的戒疤。
他不打算授云意佛法,剃发也只是为了重蓄。
他将日常洒扫、接待零星香客的事务交给了云意,自己则买来佛书,终日待在狭小破落的禅房里,对着空空的墙壁,试图重新捡起那早已被血与火玷污的佛法。
日子仿佛就此平静下来,镜泽没再露面于人前,银发慢慢长出,他却无心打理。
这下滑稽了,寺庙里住着的两个僧,没一个留光头。
从冲天火焰中拼出来的“自由”,至今都让他彷徨不安,闭上眼总是能看到惊惧惨叫,在火光中渐渐变成焦尸的那群僧人,亦或是冷入骨髓的厚厚积雪,和落在身上的拳脚棍棒。
他总是惊醒,然后望向自己手中天书一般的佛经,眼中浮现迷茫。
镜泽的肺,在煤油烟气和冰霜洗刷下留下了旧疾,但无论云意怎样劝说逼迫,他都质疑不肯踏出浮云寺半步。
像是害怕打破这如履薄冰的短暂自由。
但他臆想中的一切索命,寻仇,亦或是缉拿归案,统统没有发生,他就这样和小徒弟在浮云寺中生活了近三年。
在云意的打理下,浮云寺渐渐也有了一些香火收入,镜泽得以购置更多佛经,整日抄经诵念,仿佛能以此洗刷掉一些刻在骨头上的冤孽。
本以为,他的人生会这样相安无事下去,梦中的火光叫喊慢慢淡了,镜泽偶尔也能睡个好觉。
直到三年后的一个黄昏。
彼时镜泽正难得地踏出禅房,拿着扫帚清扫院中落叶,看向寺门时,愣在原地。
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踏入了浮尘寺,他衣衫褴褛,年轻英俊,面上却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郁与锐利。
少年径直走到他面前,准确无误地看向了他隐藏在雪白惟帽之下的镜瞳。
“住持。”青年喊他,声音带着些疲惫引起的沙哑。
他说:“我要出家。”——
作者有话说:明天就结束了
第87章禅心净(四)
浮云寺的秋叶堆满台阶,镜泽执帚的手顿在半空,在看见释尘的一刹那,心中漫出一片没有因由的难过忧愁。
不过异样的情绪很快便被他压下去,垂纱之下的双眼须臾间归于寂静。
那少年又唤了一声,依稀能听见话语中的颤抖。
“……住持。”
云意正提着水桶从廊下经过,见到寺中生人,愣了愣,随即便看见了镜泽招手的动作。
他放下手中水桶,哒哒跑过去,熟练接过镜泽手中扫把,目送他回到后院禅房,含笑对面前高大的少年招手,然后仰起脸,在嘴上比比划划。
释尘这才明白他是个哑巴,又开口问:“那住持呢?”
云意摇摇头,指了指后院,又指了指嘴巴,摇头。
释尘眉头缓缓皱紧,他跟在云意后面走,被他带着进到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