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泽苏醒的那一刻,还沉浸在无尽的恐慌中。
床榻前的释尘注意到了他煽动的眼睫,那双镜瞳猛然睁开,映出释尘苍白的脸。
他头上的帷帽已经被摘下,身上还带着无法忽视的疲惫难受。
镜泽睁眼看到释尘,瞳孔微缩,他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
门外的云意听到动静冲进来,手上端着刚煎好的药汁。
释尘看见镜泽惊惧的眼神,不知他在害怕什么,但自己若是继续在这里待下去,镜泽恐怕会更加失控。
他喉结滚动,对云意嘱咐几句,便走出了禅房。
云意连忙过来将镜泽扶起,为他顺气。
镜泽闻到药碗中传来的刺鼻气息,想到了三年前那被他亲手绕寺浇灌的煤油,面色又白几分,微不可查地往床头角落蜷缩,用一种防御的姿态面对云意。
云意瞧见他这样慌了神,他不断轻拍镜泽的膝盖安抚。
镜泽脑中还在盘旋回荡着释尘的那声呼唤,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雪夜,静静等待属于他的判决。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上细密的颤抖慢慢消散,脸上是惊惶过后的麻木,他没有问云意自己得了什么病,忍着胸腔的痒意,接过他递过来的药碗,一饮而尽。
对上云意通红的眼眶,镜泽知道自己吓到他了,摇摇头,表示自己已经没事了。
云意再三确认他的身体没有大碍后,带着药碗离开禅房。
在他关上门后的一瞬间,镜泽立刻在床榻被褥间翻找他的帷帽,摸到软纱后松了口气,扯过来手忙脚乱给自己戴上。
他花了好些力气才将垂纱抚平,半晌用蜷缩的姿势环住双腿,失神地靠进床头。
……
“……他为何会得肺痨?”
房中的释尘早就不淡定了,他不断和司命重复着这句话,得不到回应。
他又翻出那几张从轮回簿上拓印的纸页,拿在手中不住翻动。
司命的字小而规整,在第一章末尾清楚地写着,“郁郁而亡”。
哪里来的肺痨?
释尘胸中郁结,也跟着咳了几声,他方才给镜泽输送灵力,动了神息,天谴的反噬也开始在这具残躯上显现。
奈何镜泽凡人之身没有灵台,他的神息打了水漂,镜泽的经脉依旧淤塞,病灶深重难以拔除。
司命好半天后才回他,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郁郁而终包含很多种慢性病症,懂吗?”
释尘毫不客气:“轮回簿由你谱写,当时你若是多花点心思,镜泽也不会受这种罪!”
司命有苦难说,心想这还叫受罪吗?那之后几世轮回,虐身虐心,那时释尘可不得把他活撕了?
虽说那些孽债情缘全被释尘划掉了,但命中大劫都还完好无损,释尘是无法再更改的。
司命只觉得自己的仙道摇摇欲坠,心里叫苦不迭,甚至盼望着天道赶紧醒醒,管管这个天杀的妖神-
云尘就算真的知道,那又如何?
镜泽依旧缩在角落,唇齿间还残留着药汁的腥苦,他平静地自嘲。
云尘是否知晓,他难道敢真的开口去问?
他不能,所以在云尘有任何异动之前,他只能装作无事发生,将“镜泽”二字,当做病中幻听臆想,自欺欺人。
他没有别的选择了,好不容易拾回的禅心不允许他再遭杀孽,良知不断蚕食着他的心智,身上的不适让他痛苦万分。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有些渴望佛法中的五蕴散解,往生极乐,好歹不用再行尸走肉般活在世上,修着虚妄佛经,背着滔天罪业。
恍惚中,镜泽喃喃。
“我这样的人怎会往生极乐。”
他若是消解,便只有一个永堕地狱道的结局。
……
时间过得很快,镜泽好转的心境重新沉寂下去,他再未出过禅院,整日抄经诵度,整个人宛若浸泡在药罐子中一般,死气沉沉。
释尘跟着云意打理寺庙,但大多数时间都守在镜泽的门外发呆,他时常能听见镜泽的梦魇,决心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镜泽对他总是带有非常明显的疏离感,释尘早在松绒巷便习惯了这种感觉,虽然不懂,但他还是会死皮赖脸地往他身边凑。
镜泽总是很奇怪,释尘看不透作为上神的他,同样看不透作为凡人的他。
他谨慎了一些,再没有叫过镜泽的名讳。或是在镜泽空闲时殷勤地端上茶水,或是积极汇报当季寺中的进账,哪怕镜泽从不在乎这些。
时间久了,镜泽心中对于“那天他叫出的名字不过是臆想”的结论更加稳固,他不再对释尘抱有敌意戒心,也允许释尘与云意一样,带着依赖来亲近他。
紧绷的精神慢慢松了,镜泽的身体总算有了一些好转,灌下去的汤药终于有了作用,他夜间的咳嗽声少了一些,禅房内经久不散的药香,也依稀淡了几分。
释尘看在眼里,于是某个晴朗的午后,他挑了个镜泽燃香的间隙,坐在他身边,轻声道:“住持,授我佛法吧。”
镜泽点香的手一顿,火星顺着木棍向上爬,在触及皮肤前被他吹灭。
镜泽帷帽之下的眼睫垂落,抬手将木棍扔掉,从火柴盒中又抽了一支。
他慢条斯理地点燃,声音平淡自若,仿佛方才差点被火焰燎到手的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