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禅心不净,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释尘说:“我不在乎这些。”
“佛法于你而言,与枷锁无异。”
释尘听得懂镜泽在说什么,他盯着镜泽手中忽明忽暗的火星,眼里有一道光从未熄灭。
“住持焉知,我不爱枷锁?”
像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镜泽插上线香,转头看向他。
释尘自信满满:“枷锁困得了住持,但困不住我。”
镜泽不再多言,他随手从桌案上抽出一本佛教,递给释尘。
“我教不了你……但你可以自己看。”
释尘眼神微动:“我有不解,可否问住持?”
镜泽颔首:“自然。”
于是释尘随手翻开那本佛经,当着镜泽的面,念出密密麻麻字符的其中一句。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释尘观察着镜泽的动作,妄图捕捉到垂幔之下的一点异动。
可惜没有,他有些惋惜地开口发问。
“……住持,其中虚妄,是为何物?”
镜泽转动手腕上的佛珠,回答道:“执着妄念。”
释尘做出恍然的样子,追问:“住持,您也曾有过妄念吗?”
镜泽心口一紧,不知为何,耳边突然冒出一个带着扭曲不甘的声音——
“……镜泽,你这怪物!天生便是泥尘贱命,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妖怪!”
这是空蔼幼时打骂他时,时常脱口而出的话语,也是镜泽整个成长阶段最大的妄念。
他也曾开口问过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
空蔼没回答,只是又扬起手上的鞭子,满足自己扭曲的施暴欲,打累了,便说:“就是你,就该是你!”
却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凭什么,为什么。
帷帽的垂纱隔绝外界,镜泽的双眼在其中慢慢黯淡。
他的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平稳:“书中早已言明,若无执念,早是如来境界,又何须再此授你佛法?”
释尘似乎打定主意,要刨根问底,他试图用这些问题拉进两人之间的咫尺,却浑然不觉,那实则是天堑。
“弟子只是好奇,住持这般神仙人物,原来也会有执念。是什么样的执念呢?”
镜泽回到了那个赤红的雪夜,冲天大火中传来事物被烧得滋滋作响的声音,不知是案台上拜访的经卷,还是挣扎在火焰中扭曲的僧弥。
“住持看上去并非沉溺风月之人,执念定当与情爱无关。”
镜泽身上旧疤痕隐隐作痛,仿佛空蔼盯着焦黑的身躯,狞笑着从地狱中钻出来,手上拿着马鞭,再次抽在他的身上,大喊着说:“将你送去富商床榻……”
“住持……”
镜泽已经听不清释尘在说些什么了。
他如何放下,他何曾放下?
提及执念时他才惊觉,那场大火从未彻底熄灭,哪怕宣年府三年间下了无数场大雪,哪怕念过的古经早已堆满了禅房。
那场火永远在他心底燃烧,日夜不惜,灼烤着他的灵魂,提醒着他究竟背负了多少罪业。
檀香与梵音永远掩盖不了刻在他骨肉上的孽障。
“……住持?!”
释尘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声压抑的痛呼溢出咽喉,镜泽瘫软地向后倒去,额头撞在身后的书架边缘。
几卷竹简簌簌落下,最后砸在哪里,镜泽不得而知。
他失去了意识。
晕过去的前一秒,镜泽莫名听清了方才释尘在他面前说过的那句话。
“住持,您好奇过红尘,是何颜色吗?”
……那日后,镜泽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书案前礼佛。
他缠绵病榻,起身都困难,咳疾反复,梦魇缠身。
咳到干疼的咽喉会让他想起煤油,寺庙里的晨钟会让他想起,每到这时,他便会被推上高高的莲台。
药膳的气息像空蔼身上散不去的腥臭,没关紧的窗户外总是传来大殿燃香的气息。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清光寺,他从未真正离开过清光寺。
大火和惨叫反复出现在镜泽的梦境中,烈焰伤疤混合着冰雪覆盖在他的身上,将他灼烫得千疮百孔。
偶尔他会梦到释尘追问的脸,不停问他红尘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