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梦里下了一场足有两百年的瀑雪呢。
衡弃春有些不满,眉心微蹙,先抬手捡了被子盖上,又忍不住按了按眉心。
静了片刻,他才伸手拢起了床帐,舍得偏头看向下面跪着的楼厌。
醒来时只是闻到了一丝腥气,此刻地上黏腻的水渍就摆在面前,衡弃春忍了又忍,面色还是几变,抬手指着那片水渍问他,“你管这叫做你没有?”
急于辩解的楼厌瞬间哑了一瞬。
他空张着嘴巴仰头跪在那里,两手仍在背后死死交握着,脸色却已经在一片涨红中生出了一片惊骇的惨白。
他低头,长长的睫毛遮盖住眼睑下的那颗泪痣,努力回忆衡弃春昨晚对他说的话。
“师尊说——”
“让我手背后,两手交握……跪好。”
他更加用力地攥了一下手腕,不知怎的,竟凭空多了几分底气,语气也跟着硬了起来。
他学着衡弃春的语气凶巴巴地呵斥说:“跪直,腰挺起来,肩膀张开,手不许拿到前面来!”
衡弃春蹙了一下眉,不理解他赌气的行为,仍然冷冰冰地看着他。
楼厌忽然就泄了气,他挪动了一下嘴巴,竟然显出几分委屈,哼哼唧唧地强调:“我跪好了,手没有伸到前面来……”
这样的动作难免让他很顺利的看清膝盖前方一滩又一滩的白色液体,聪明的狼脑袋瞬间就把衡弃春生气的原因想明白了,这下更是变得又慌又急,几乎快要露出几分哭腔:“……我不知道还要憋着!”
这次轮到衡弃春诧异地看向他。
神尊这一觉睡得不太好,至此时仍觉余困未醒,他紧盯着面前臊眉耷眼的小徒弟,恍惚间就想起自己在十八界的后山上捡到他的时候。
也是这样,挺大一头狼崽子娇气得团起来,在他怀里哼哼唧唧地掉眼泪,像是被委屈的潮水淹透了。
衡弃春有些自厌地抵了抵眉心,不知自己怎么就爱吃这一套。
他轻咳一声,顺手敲敲身侧的床沿,提醒想要嚎啕大哭又不敢的狼崽子抬头看他。
“怎么着?”他失笑,半是无奈地问,“怪我把你憋坏了?”
听着衡弃春的语气和缓了一些,楼厌心里那份委屈顿时烟消云散,但面上还是装出一副骄矜样子,甚至还大着胆子抬手,用袖子抹了一把自己的眼角。
十八界弟子的校服布料粗糙,这一下愣是把他泪痣周围的皮肤都擦红了,像是哭过的样子,看着更加可怜。
楼厌就这么故作可怜地摇摇脑袋,频率之大像一只疯狂晃动的拨浪鼓,然后瘪着嘴辩解说:“当然没有。”
看出衡弃春没有再管他手的意思,他索性伸手向前,用早已酸麻的手指碰了碰自己。
眼见着雨后春笋又一次跃跃欲试地探起头来,楼厌有些得意地勾了一下嘴角,炫耀似地抬头看向衡弃春,说:“我可棒了呢……”
衡弃春:……
细雨零落,一刻不停地敲击窗户,衬得屋里格外寂静,好半晌都没有人再出声。
楼厌鼓着嘴巴想了一会儿,不知琢磨明白了什么,忽然抬起那对膝盖,向前膝行了数步,越过自己造出来的一滩狼藉,跪到衡弃春的榻前。
“师尊……”他抬手,没敢像昨晚一样不由分说地把衡弃春按到身下,而是小心翼翼地、试探一般地将手放到了衡弃春刚刚敲过的床沿上。
那双阴鸷的眸子忽然显得纯真无比,他眨动着一双眼睛问衡弃春:“我昨天说的,师尊不信吗?”
衡弃春不明所以地挑了一下眉,抬头的时候露出昨夜被楼厌吮咬得不成样子的脖颈,以及唇角一片突兀的红肿。
他同样思索起楼厌昨夜那番对他近乎荒唐的“交代”,禁不住闭了闭眼睛,却还是舍不得骗眼前一脸真诚的小徒弟,只好说:“自然是信的。”
楼厌的情绪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变得雀跃多少,他习惯性地歪了歪脑袋,哼哼唧唧的辩解已经变成做小伏低的哀求。
他用气音问衡弃春:“那师尊能不能也喜欢我……”
衡弃春与他对视。
料峭的春风陡然掀起一天狂潮一般的霈雨,无尽木的枝叶在雨中发出“飒飒”声响,平白无故给这动荡不安的人世又添一抹烦乱。
在这样令人急得心里发慌的寂静声中,楼厌不安地动了动膝盖,但还是没有出声催促。
衡弃春仍在与他对视。
外面那棵无尽木与他的神泽一脉相连,树的枝叶晃动不停,连带着他那颗心也起起伏伏、上下难安。
他想起师祖临终前对他耳提面命一般的告诫。
他想起狼崽子小时候乖巧地舔他的手指。
他想起南隅山不留情面地敲像他手心的戒尺。
他想起病重时楼厌钻进他的被窝。
他想起梦中的无人之境,他受尽两百年寒雪,却难以寻觅那缕残魂。
他想起上千年来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耳边的一句话——神不可以爱人。
他想,去他娘的神明。
楼厌满是期待的目光还映在眼前,衡弃春的心忽然被自己这最后一个念头填满。
衡弃春笑了一声,没有答楼厌的话,而是猝不及防地伸出手,重重地揉了揉,叫他。
“小狗。”
虽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但楼厌还是被衡弃春这一句叫得浑身的毛都舒展开来,一条狼尾雀跃地从尾骨出钻出来,在身后摇了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