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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她卻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只是有點發怔得看著他。他說:“我知道,你根本不想要這孩子,是我硬……”他終於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睛發紅,沁滿了血絲。也許是沒睡好,也許是這些話太難以出口,“你要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聲音似乎有點發澀,有些語無倫次,“我陪你去醫院……”

她嘴角動了動,最後終於說:“要是爸爸媽媽知道了怎麼辦?”

他要重新轉過臉去,凝視著窗外那顆花樹,春日豔陽斜斜,已近黃昏十分,那一團團,一球球,一簇簇的花瓣花朵,像是萬隻蝴蝶,簇擁在綠葉中,點綴著明媚陽光。

最後,他說:“我們先瞞著他們,不讓他們知道。”頓了頓,他又說:“要不我先接你回我的公寓,過兩天再做手術,這樣他們就不知道了。”

守守只覺得氣悶,原來他早考慮好了,連後路都留好了,也許是房間不通風,但窗子明明開著,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煩躁,心煩意亂地說:“隨便吧。”

他又有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守守自欺欺人地轉開臉去,望著窗外。屋子裡安靜得如同深潭,聽得到那些繞樹的蜜蜂,發出嗡嗡的蜂鳴。

守守本來以為他已經走了,回過頭來,才發現他仍舊站在那裡。

這一次他沒有看窗外的樹,而是在看她,但她一轉過臉來,他已經避開了她的目光,她根本來不及看清他的眼神,但他的臉色彷彿很蒼白,也許是累的。因為他的腿還在恢復期,一直在做復鍵。

她問:“你腿好些了嗎?”

他短促地說:“瘸不了。”又說:“我先走了,明天叫司機來接你。”

守守在家悶悶睡了一天,盛開只當她是懷孕初期情緒不穩定,而且又和紀南方鬧彆扭,所以第二天見到紀南方來接她,盛開很是高興,再三叮囑南方:“好好照顧守守,她從來不懂事,如今不像平常,你們都不是小孩子了,多看著她點。”

紀南方答應了,看著守守從樓上下來,本來說好是司機來接,守守沒想到他親自來了。

上了車她才問:“你怎麼來了?”

“順路。”

其實多半是怕盛開不允,自從上次鬧過一場,兩邊的父母都覺得他們是鬼迷心竅,如今有了轉機,自然盯得格外緊。

結婚後她從來沒有再來過紀南方的這間公寓,沒想到大廈的私人管家竟然可以一眼認出她,非常彬彬有禮地問候:“紀太太,您好。”

“您好。”

管家替他們開門,然後非常安靜地退走了。

三年沒來,屋子裡一切似乎並沒有什麼變化啊,因為有專人清潔修理,所以倒是窗明几淨。一切都僅僅有條。

他說:“我本來想讓王阿姨過來,也好照顧你,但是怕爸媽知道,所以……”

守守說:“沒事,我挺好的,不需要人照顧。”

他問:“要不你上樓休息一會兒?晚上想吃什麼,我打電話訂餐。”

守守搖了搖頭,其實她沒什麼胃口,只覺得累。

走進二樓臥房去,臥室裡仍舊是從前的樣子,簡潔的黑與白,傢俱也沒有變化,不知道紀南方有多長時間沒有回來過了,雖然纖塵不染,到底清冷得令人覺得空曠。

他跟著她一起上樓來,看她一臉的倦色,於是說:“你睡吧,我就在樓下,有事你叫我。”

他似乎已經不大願意與她獨處,同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有意無意避開她的目光,說完就轉過身,帶上了門。

守守覺得累極了,卻沒有倦意,只是躺倒在床上,卻無法合上眼睛。

枕頭上有淡淡的香水味,沒想到連這裡他也曾帶過別的女人來。想到這裡她立刻覺得作嘔,只得馬上取來,跑進洗手間。吐又吐不出什麼來,只是嘔些清水。

攀著洗臉檯她只覺得無力,彷彿是站不穩,鏡子裡看到自己蒼白的一張臉,活像是鬼一樣。她澆水洗著臉,想把頭腦裡那些骯髒的景象洗掉似的,一遍又一遍,知道最後,有些虛弱地抵在牆壁上。

她不願意在這裡呆了,於是抓著毛巾,胡亂擦了擦臉,走下樓去。

樓下靜悄悄的,她轉了一圈,站在了視聽室門口。

門是虛掩的,她輕輕推開,裡面暗沉沉的,只有光影閃動,卻非常安靜。

接著螢幕上那點閃動的光亮,她看他一個人獨坐在前排沙發裡,一動不動。

是部很舊的電影,《卡莎布蘭卡》,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開啟音響,螢幕上亦沒有字幕,如同一部默片,只看到銀幕上的英格麗偶爾一笑,粲然若一道閃電,幾乎令人覺得炫目。

她看過這部片子很多遍,但從來沒有這樣無聲無息地看過,熒幕上的人在微笑,遲疑,猶豫,嘆息,回憶,痛楚,掙扎……

經典的一幕終於無聲無息地出現,她彷彿能聽到那熟悉的音樂,其實視聽室裡安靜極了,直到咔嚓一聲脆響,她嚇了一跳,原來是紀南方打著火機,下小的火苗燃起的瞬間映亮了他的臉,他的臉上隱約有淚痕,他點燃了一根菸,然後,那點小小的紅光就然在他唇邊,微微地發顫。

守守站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這麼多年,她從來沒有看過他哭,因為他比她大,又是男孩子,小時候就從來沒有見過他哭。長大後更不會了,他那樣意氣風發一個人,怎麼可能會流眼淚?

只是一場電影,形形色色的人,來了又去,聚了又散,沒有聲音,臺詞都化成銀幕中人物唇形上模糊的形狀。

守守第一次發覺自己對這步片子不熟,因為她竟然不知道主角們在說什麼。

“Ofalltheginjointsinallthetownsinalltheworld,shewalksintomine.”

這句臺詞,已經說過了嗎?

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她為這句話感動了好久,命運便是如此安排,愛了就是愛了,都是命運。哪怕理智上如何掙扎,都不過沒有辦法。

原來她以為只有自己在這樣的絕境中掙扎,沒想到紀南方也會遇上這樣一個人,令他難以自拔到如此地步。

她嘴裡又苦又澀,喉嚨也發癢,一時忍不住,咳出聲來。

紀南方似乎被嚇了一跳,連嘴邊的那星紅芒都滑落下去,顧不上煙掉在地上,他倉促而狼狽地轉過臉來,看到是她,於是站了起來,聲音帶著絲暗啞:“你怎麼下樓來了?”

不知為什麼她彷彿有些心虛,連聲音都低低的:“我睡不著……”

其實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她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兩個人都融在黑暗裡,偶爾光影一閃,是銀幕上換了場景。

他問:“餓不餓?要不要吃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