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身瘫软地倒在一张硬木板床上:“解大人,心虚了吧?”
问罢,他歪着头,走兽一样喘息两声:“您放心,乐无涯他呀,罪有应得!”
“应得?”
解季同并不相信:“如今,他被定的通敌丶贪腐等八十二桩大罪里,有七十八件的核心证物,都是那些与他字迹不符的信件;他亲口承认的罪行中,但凡牵涉银钱的,也统统站不住脚。王大人,您担任都察院之首多年,罪实不符,能算罪有应得吗?”
“可他要杀皇上。”王肃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说,“你说,这算不算滔天大罪?”
此话,如同一滴水落入了滚热的油锅。
解季同强自按捺住内心的震恐,语气冷硬道:“他若要弑君,为何不明正典刑,以正罪论处?何苦罗织一堆莫须有的罪名,叫他含冤而亡?”
“因为皇上他老人家不乐意呀。”王肃含着古怪的笑意,“皇上不愿让他清清白白地死了,更不愿让世人知道,他是为何非要让皇上死……”
解季同的声音隐隐发颤:“为何?”
王肃的表情有些扭曲:“因为他不知感恩!不明是非!”
“若不是皇上……咳!咳——若不是皇上开恩,容他留在乐府教养,他作为敌国罪将达樾与赫连昊昊的孽子,早就该活活摔死,挂在军前示衆了!”
“皇上待他还不够好吗?恩宠加身,赏官封爵,年纪轻轻,便容他位列百官之首,他为什麽就揪住那一点旧事不放?”
“果真是……咳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解季同听得头皮发麻。
他知道乐无涯是景族赫连氏後裔一事。
但他以为,这是在查案过程中偶然发现的!
他只当是乐家在当年的战役中阴使计谋,又欺君瞒上,有意隐瞒此事,哪成想……
这下,他是彻底明白了。
的确。
若让世人晓得身负皇恩的乐无涯为何突然发疯弑君,那换旁人来,大概是要说一句“杀得好,可惜就是没杀了”的。
皇上那等重颜面的人,岂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解季同:“皇宫防卫森严,他如何能够弑君?”
王肃想必也是憋得久了,竟是难得地一吐为快,连咳带喘,竹筒倒豆子一般倒出了隐情:
“他孤身一人,欲行悖反之事,岂能妄想不露声息?他初次谋害皇上,致使九思堂着火,事後皇上便有些疑心。”
“他先前在边地,曾设一细作营,名唤天狼营,皇上特意将与他不那麽亲近的旧部选调入京,安排在身侧侍奉,又使人暗中告诉了他乐逆的身世。”
“他果然上当,跑去找到乐逆,向他抱屈,还问自己有什麽能做的。”
“乐逆起初还装清高,安抚于他,叫他莫要轻信谗言。”
“乐逆与他相处一年,却迟迟不见动静,皇上便加重筹码,令此人担任近身巡卫之职,乐逆仍要放线钓鱼,置之不理。”
“皇上早窥见其狼子野心,那乐无涯分明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却佯作不察,既不禀告,也不调查,足见其心中已有谋算!”
“果然,一年半後,那天狼营旧部突然弑君,失手後被立即处死,临死前招供是乐无涯指使,这才让真相大白!”
解季同听得遍体生寒。
或许在皇上丶在王肃看来,乐无涯的确是十恶不赦的大逆之人。
毕竟他们太清楚自己干的事情有多麽不堪。
可设身处地地站在乐无涯的角度上,不难发现,这位“天狼营旧人”的出现,着实可疑。
他知道一件本不该他知道的秘闻。
这事本身已经足够可疑了。
换他是乐无涯,也不会理会此事,更别说与此人勾连丶阴谋弑君了。
解季同久在君侧,最擅揣摩圣意,听来听去,心中竟生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猜想:
难不成……
皇上是自己心虚,反复试探,见试不出乐无涯的真实态度,更加生出了疑邻盗斧的心思,猜忌日甚,最後干脆自导自演了一场刺杀,栽赃到了他的头上?
这场栽赃,根本不是给天下人看的,而是给皇上自己一个处理他的借口。
所以,皇上才没有以弑君之名定罪。
因为这件事根本禁不起细查详证。
他需要一个发落乐无涯的引子。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