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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虞家是個人丁旺盛的家庭。

說起來,再沒有人像虞無咎這樣幸福而成功的了。他是個商業界有名的人物,擁有一家龐大的電子公司,一個賢慧而善理家的妻子,還有四個優秀的兒女。這兒女順序是老大虞頌萍,老二虞頌蘅,老三虞頌超(唯一的男孩子),和老四虞頌蕊。如今,除了最小的女兒頌蕊還在讀大學之外,其他三個都已大學畢業。老大頌萍嫁給了政界一位要人的兒子黎鵬遠,老二頌蘅馬上要和一位在電視公司做事的年輕人何子堅結婚。老三頌超呢?頌超是家裡的寶貝,唯一的男孩,虞太太的心肝……按理說,生長在這樣一個既富有,而又都是女孩的家庭的男孩子,應該是被寵壞了的,被嬌縱的,無法無天的。但是,虞頌超卻是例外。

虞頌超畢業於成大建築系,受完軍訓後,他並沒有利用父親的人事關係,就自己考進了一家建築公司。他秉承了父親對事業的狂熱,他工作得非常努力,存心要給建築公司一個良好的印象,來奠定自己事業的基礎。雖然,他好年輕,簡直是半個孩子,他並不能真正獨立,卻在努力“學習”獨立。

這是一個熱鬧的晚上,全家都在為頌蘅的婚事商討細節,只有虞頌超,他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裡。

他正在燈下專心地繪製一張建築圖,他已經一連畫壞了四五張,這張不能再出毛病了。但是,這圖裡總有些不對勁的地方。本來嘛,這是老闆給他出的難題,一共只有四十坪地,要建四層樓,還要“別緻”“新穎”“現代化”“有創意”……他已經絞空腦汁,畫出來的圖仍然像市政府建的市民公寓。

他拿著比例尺,退後了一步,望著自己攤在桌上的建築圖,“要儘量利用每一個可以利用的空間”,這是老闆叮嚀過的。要命!說不定老闆有意習難他,好請他走路。他用手搔搔頭,頭髮還沒長長,他不自禁地就忘了設計圖,跑到鏡子前面去看自己的短頭髮。真驢!真醜!真土!全世界的人只要一看他的那個半長不短的怪頭髮,就會知道他剛剛才受完軍訓的了,他想裝得成熟一點,都裝不出來。所以老闆經理和總工程師……都把他看成孩子。他那位同辦公廳的張工程師更妙,乾脆就用四川話喊他“娃兒”,弄得全辦公廳都叫他“娃兒”,“娃兒”竟變成他的外號了。這簡直是侮辱,他昂藏七尺之軀,堂堂男子漢,竟被稱為“娃兒”,只因為這頭土裡土氣的短頭髮!

他正對鏡“顧影自憐”,房門忽然被衝開了,虞頌蕊像一陣風般地捲了進來,一迭連聲地喊著:

“老三!老三!全家人都忙著,你一個人躲在屋裡幹什麼?老二要你去試男儐相的禮服,剛剛送來,快快快!哎喲……”頌蕊大驚小怪地嚷開了。“以為你在工作,結果你在照鏡子!讓我告訴你吧,隨你怎麼照,你也成不了美男子!”

“老四,你給我住嘴!”頌超喊著,衝回到書桌前面。“你去告訴老二,我不當她的男儐相了,叫她另外請別人當吧!”

“你開什麼玩笑?”頌蕊的眼睛瞪得骨溜滾圓。“衣服都是按照你身材量的,你又哪一根筋不對啦?”

“你瞧我這個頭髮!”他吼著,“醜成什麼樣子?我以為到她結婚的時候可以長長,誰知道它長得這麼慢!我不當了!不當了!”

“胡鬧!”頌蕊跺腳。“你少娘娘腔了好不好?婚禮上大家都看新娘子,誰會去注意你的頭髮是三分長還是五分長!你再不出來,我撕了你的建築圖!”

頌蕊說做就做,從書桌上一把搶過那張建築圖,卷在手上,回身就往外跑。頌超大急,跟在後面就追,一面追,一面急吼吼地又喊又罵:

“頌蕊!你弄壞了這張圖你當心我剝你皮!你還給我!我要交差的呢!你這個瘋丫頭,死丫頭,鬼丫頭,怪丫頭,莫名其妙的烏鴉頭……”

他罵得順了口,就胡嚷亂叫地喊著。頌蕊只是充耳不聞,兩人這一追一跑,就跑到了大客廳裡。客廳裡黑壓壓的一屋子人,反正都是家裡人,頌超也沒看清楚有些誰,仍然追在頌蕊身後胡喊亂叫:

“……莫名其妙的烏鴉頭,醜八怪的老鷹頭,壞心眼的小魔頭……”

“隨你罵我是什麼頭,”頌蕊躲在沙發後面,露出她那張小圓臉來,笑嘻嘻地說,“我總沒有你那個土裡土氣的三分頭!”

“我撕了你!”頌超又追。

“喂喂喂!老三老四,你們幹什麼?”虞頌蘅從沙發裡站起來大叫。“你們也不瞧瞧清楚,家裡還有客人呢!老三!尤其是你,怎麼永遠沒有一點大人樣子!你站好,韓姐姐你總記得吧!”頌超慌忙站住腳步,定睛看去,這才看到韓佩吟正和二姐頌蘅、大姐頌萍坐在同一張長沙發上。佩吟揚著睫毛,正對自己很稀奇地看著,就像在看一個三歲大的小頑童似的。頌超這一下,可覺得尷尬極了。說真的,他對這個韓姐姐印象相當深,從小,大姐二姐的同學就在家中川流不息,誰也沒注意過他這個家中唯一的男孩子。只有韓佩吟,每次來總跟他打打招呼,聊聊天。有一次,他的作文怎麼也作不出來,那個刁鑽的國文老師,出了個古怪作文題目叫“蟬”。他就不知道“蟬”有什麼好寫的,拿作文字來問二姐頌蘅,被頌蘅一頓亂罵給罵了回去:

“你不會寫,我怎麼會寫?我又不是生物學家!”

當時,就是這個韓姐姐解救了自己,她拿過作文字,提起筆來,只有三十分鐘,就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大篇。如今,已不太記得那篇文章的內容,只記得韓佩吟引用了一首駱賓王的詩,其中有這樣幾句: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頌超自信全身沒有一個文學細胞,可是,很奇怪,他一直記住了這幾句詩。而且,還記得那篇文章竟被老師大為激賞,破了他生平的紀錄,給了他一個甲,還要他站起來朗誦給全班聽。害他結結巴巴地念得亂七又八糟,只因為心中有愧。這件事有多少年了?九年了?那時,自己念初三,韓佩吟和二姐頌蘅念高一。

現在,頌超面對著佩吟,又尷尬,又驚奇。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佩吟了,自從他去臺南讀成大,又去受軍訓。姐姐們的同學原就太多,佩吟不是唯一的。他幾乎已經忘記世界上有這麼一個人了。但是,如今重新面對佩吟,他仍然清晰地記起往日那個梳著學生頭,穿著中學制服,和自己親切談話的那個韓佩吟。只是,時間改變了很多東西,它使兩個姐姐從少女變成少婦,從虞家的人變成別家的人,使妹妹頌蕊從小女生變成大學生,從黃毛丫頭變成吸引人的少女。而韓佩吟呢?一時間,他有些恍惚,時間對虞家的人來說,像一把蘸著顏料的彩筆,不同的時間塗上不同的顏色,不管時光怎樣流逝,他們依然過得多彩多姿。對韓佩吟來說,卻像一把雕刻刀,他可以看出那刀子怎樣深刻地在佩吟身上刻過,使她的眼睛深沉,使她的鼻樑挺直,使她的下巴瘦削,使她的嘴角堅毅……是的,那把刀子一定刻得很殘忍,可是,卻使韓佩吟從一個單純的女學生,變成了個耐人尋味的藝術品!

“老三!”頌蘅喊著,“你怎麼了?發什麼呆?怎麼永遠愣頭愣腦的像個傻小子!”

“我知道!”佩吟接了口,那略帶憂鬱的嘴角浮起了一個諒解的微笑。“他已經忘記我是誰了!頌蘅,你別為難他了,哪個男孩子會記住姐姐的同學呢!”

“噢!你錯了!”頌超衝口而出,走過去,他在她們旁邊的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他的眼光目不轉睛地停駐在佩吟的臉上。“我記得你,韓佩吟,你教過我作文;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你看!我連你教我的詩都還記得!”

佩吟怔了怔。教他作文?好像有那麼回事,好遙遠好遙遠以前的事了!他看著面前這個大男孩子,嘴唇上面有沒剃乾淨的鬍子茬兒,額上有兩顆青春疸。短短的,參差不齊的頭髮,大而明覺的眼睛,笑起來一股憨憨的勁兒。嚴格說起來,他不是什麼英俊瀟灑的小夥子,他的鼻子太大,嘴巴也大,身材夠高了,可是肩膀卻太寬了點,總使他帶著種“傻勁”,就像頌蘅說的,有股“傻小子”的味道。可是,他渾身上下,都充滿了生氣,充滿了活力,充滿了快樂,充滿了青春的氣息,這就使他那不怎麼漂亮的臉也變得充滿吸引力了。

“韓佩吟,”那傻小子連名帶姓地喊著,率直中帶著魯莽。“你瞧,我兩個姐姐都結婚了,你是不是也結婚了?你的另一半呢?沒有一起來嗎?”

“老三!”頌蘅喊著,“你怎麼連名帶姓地亂叫,一點禮貌都沒有!你應該叫聲韓姐姐才對!”

“哎喲,少肉麻了!”頌超笑著喊,“咱們家的稱呼一向亂七八糟,從小就沒姐姐弟弟那一套,我叫你還叫老二呢……”

“所以沒禮貌!”頌萍介面,“那天他居然衝著鵬遠叫黎大個兒!”

黎鵬遠是頌萍的丈夫,確實是個大個兒。

“怎麼?叫黎大個兒還是尊稱呢!”頌超嚷著,忽然大發現似的四面找尋,“哎,真的,老大,你的那位黎大個兒怎麼沒來?你當心,上次我聽到一些傳言,有關你那位黎公子的,說他在外面有那麼點花花草草的事兒……”

“嗯哼!”一聲重重的哼聲從頌超身後響了起來,頌超嚇了一跳,回頭一看,他的大姐夫黎鵬遠正站在他身後,帶著個似笑非笑的笑容,對他瞪著眼睛,“好吧,老三,你順口造我謠吧!你姐姐可會認真的。你說過了沒關係,我晚上要跪算盤珠子!”

“你從哪兒冒出來的?嚇了我一跳!”頌超嘰咕著,“造謠?”他低低自語,“我可沒造謠,有人親眼看見你和那個外號叫小……”

黎鵬遠伸手狠狠地在頌超胳膊上擰了一下,笑著對頌蘅頌萍姐妹倆說:

“還有什麼沒辦的事要我辦的,你們趁早交代,喜事、喜酒、禮堂,都沒問題,喜帖也都寄出了……”

“咦,可奇怪了,”頌萍說,瞅著黎大個兒直點頭。“係怎麼變得這麼熱心起來了?想要轉移話題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乾的那些好事嗎?用不著老三說,我也聽說了……”

“別聽頌超亂蓋!”頌蘅的未婚夫——何子堅,也不知從哪兒鑽出來了,急於要幫黎鵬遠解圍。“他說的是綽號叫小狐狸的那個電影明星胡美柔,那天我也在,為了幫小李的忙,小李要找胡美柔拍戲,我和小李一塊兒去談,在喜來登酒店的咖啡廳碰到了鵬遠,大家就一起坐了坐……”

“哦,”這下子,輪到頌蘅介面了,她的眼珠轉了轉,盯著何子堅。“你別為了幫黎鵬遠掩飾,就露了自己的馬腳,我還不知道,你居然認識大明星胡美柔。你倒跟我說說清楚,這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時的事兒?”

“哈哈!”頌蕊在一邊拊掌大樂。“兩位姐夫,你們可有罪好受了!”

“子堅,”鵬遠故意苦著臉,拍了拍何子堅的肩膀。“他們虞家姐妹,是出了名地難纏,我已經‘一失足成千古恨’,當初年幼無知,誤人歧途,才走上了結婚禮壇。你呀,還有一個星期才結婚,我看,趁早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否則,受罪的日子可長著呢!”

“不行不行,”何子堅慌忙搖頭。“我是下定決心,義無反顧!”

“什麼叫義無反顧?”頌蕊問,“不要亂用成語!”

“我才沒亂用成語,”何子堅轉向頌蕊,“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和你二姐結婚?”

“為什麼?”頌蕊天真地抬起眉毛。

“是因為——”何子堅拉長了聲音,慢吞吞地說,“我不入地獄,誰人地獄?”

“啊哈!”頌超頭一個大笑起來。“真悲壯啊,何子堅!”他唱了起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結婚兮不復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