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真正笑起來,便如孩童,“你知道就好。”
婦人不去看那張紙糊般的臉,挪開視線望滿殿瑰麗帳幔,“今日你說,三十年前是讓他的,此話何意?”
“我十七那年不就病了?一拖兩三年,御醫都說治不好,怕是要摧折一生,哪裡還敢娶你。自然只能讓了。”
兩臂撐地都已經撐不住,老者忽向後倒去。人在臺階上,身後也是臺階,他頹然躺倒,不甚平整攤在總共沒幾級的階梯上,觀之狼狽,更似孩童。
婦人終於起身,四下看了看,至正北座椅上拿過兩隻靠墊,復蹲下,放在老者後背與臺階之間。
“你今日,怎突然願意來同我說實話了?”後背觸在軟墊上,老者覺得舒服了些,勉強笑問。
“這不到最後了。”婦人一側身,坐在臺階上,與老者衣袂若即若離挨著,“你曬不得日光,今日又為何挪傘?你是君,他是臣,就算不公,誰又敢說什麼。”
“這不到最後了。”
婦人沒再說話。
滿室蘭香,幽蕩蕩如少時春夏。
“今日他要接這君位,我也不必苟延殘喘到天長節了。”老者繼續慢道,字字斷續,“幾十年沒怎麼曬過太陽,臨到跟前,沐日光投壺,也是件妙事。”
殿內深寂,半晌無人言。凝神細辨,方聞高木密林外兵馬人聲震天,混在暖香暗光裡傳進來,只像多年前午後乍醒聽到的戲臺子雜音。
嗡嗡繞繞,和光同塵。
“這架要打多久。”婦人問。
“快則傍晚,慢則入夜。”老者答。
“我以為要打三天三夜。”
“一把年紀了,還如小女孩蠢稚。”老者嗤笑,“我自己的兵,可捨不得這般耗,操練操練得了。”
再半晌靜默。“也是外面那姑娘出的主意?”
“不是。按她的主意,架都不用打。是我改了最後步驟。”
“所以大部分還是她的主意。你倒信她。”
“是個不錯的孩子。”老者仰著臉絮絮說,手腳舒展,彷彿疼痛皆止,“有朝一日世道改規則變,這樣的姑娘,也堪封侯拜相。”
兵馬人聲與木葉婆娑一般動靜。又不知坐了多久,婦人起身,“我走了。”
“你陪了他大半生,接下來的時日還要繼續相伴,”老者長嘆,盯著幽暗殿頂,“急什麼。最後幾個時辰,還不陪我坐著。”
“你有你的皇后,女兒,滿宮家眷。”婦人沒停,緩步朝門外去,“最後幾個時辰,和她們說說話吧。”
“阿慈。”
婦人頓住,背影落在門檻明暗交界處,淺黛藍衣裳與外間濃綠室內紅紫都格格不入。
卻如少時春夏。
她頓在那裡又站了片刻。
終於消失在白晝光陰裡。
老者微闔了眼。
倦意襲來,他想睡會兒,諸般念頭剛有些歸於混沌,忽聽見東側帷幔後起了動靜。
腳步聲。沒有故意放輕,極致的分寸和有序,聲聲更近,直至跟前。
老者心罵一聲費勁,好半天方不情不願半睜眼。
是個年輕男子。一身戎服,其上有些明顯印痕,像是剛卸了鎧甲。
誰來都不該是個戎服男子來。他覺得不對,將眼睜開了些,盯著來者的臉看。
異常清俊,眼瞳漆黑璨亮如天上星,他還沒見過哪個男子生得這般好看。
老者略提起些興致,懶懶開口
“誰的人。”
“本不打算來見。”男子開口,聲音亦好聽,“但已經入了宮門,思前想後,還是該來向長輩問安,主要是賠罪。”
老者兩眼眯起來,又盯著對方從臉看到腳。再普通不過的戎服,卻被他穿出了君臨天下的氣勢。
“顧星朗。”老者徹底睜眼,“你倒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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