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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曾純情

欣然

她是我的大學同學,低我兩屆,至今,我再沒見過像她那樣富有古典氣質的女孩了——相貌清秀舉止文雅自不必說,她還屬於那種能把古典的東西“融化在血液中落實到行動上”的型別,一舉手一投足無不暗含著豐富的底蘊,她後來沒有成為古裝戲演員實在讓我為全國觀眾遺憾。

我們在大學相識以後,她始終稱我為“梁左兄”,我本來想順勢叫她“欣然妹”以為日後關係發展打下伏筆,但每每見她凜然無犯的樣子,話到嘴邊也就只有變成“欣然兄”了。她好像很喜歡這一稱呼,每次聽到都笑微微的。

那時我正在刻苦研究《紅樓夢》,“欣然兄”也有此好,所以常在一起交流。有一次談到“釵黛合一”(即1954年被批判的俞平伯先生的著名論斷)時我講了一番話,大意是一般女孩身上均有釵黛二重性,只是搭配比例不同而已,唯一例外的就是你了,只有寶釵的一面而無黛玉的一面,即如寶釵,也偶有“探病”“撲蝶”等流露出真情與天性的時刻,而我好像從未見你像同齡女孩一樣的歡笑與憂愁,從而使我對你只可尊敬而不可親近,真希望你什麼時候也向黛玉方面轉化轉化,使我也可以生出些愛慕之心乃至非分之想……

欣然聽到這裡,惱了,作色道:“取笑了!梁左兄!這話你應該講給別的女孩兒聽去!”我見她真生氣了,連忙道歉,並保證永不再犯,她才算沒與我絕交。

終於有一天,她流露了一回真情——我們之間進行了一次親密的談話。在火車上。我們是作為特邀的大學生代表去參加一次學術會議,因而兩人同行。夜間,在燈光昏暗的硬座車廂裡,乘客稀少且都昏昏欲睡,這種氣氛絕不適合對講學問,睡又沒法睡(還包含著誰也不想讓自己的睡姿被對方看到的因素),於是只能閒聊。她第一次對我講述了她的家庭,她的童年,她在中學時如何喜歡自己的語文老師,以及她平時愛看什麼電影,愛穿什麼衣服,愛吃什麼零食等等。到了後半夜,兩人幾乎成為“知己”,臨下車時,她笑著說:

“真的,我覺得從今以後都沒法兒叫你梁左兄了!”

“那你叫我什麼?”

“像你們班同學一樣叫你——小梁!”

我心裡一震,忙說:“那我呢,我應該叫你……”

她攔住了我:“你還是叫我欣然兄,我喜歡聽你這樣叫。”

但後來她並未實現自己的諾言,這“小梁”只叫了幾回就又改成“梁左兄”了。我知道這兩個稱呼在她來說是表示親近和疏遠的,至於為什麼疏遠,她沒說,我也沒問。好在我一直叫她“欣然兄”沒有改口,這回也就省得再改回來了。

後來她給我寫了一封信,半文半白,“蓋鋼宜為刀,則令其為刀;木宜為尺,則令其為尺——欣然只宜為弟,祈兄諒之。”記得當時我也給她回了一封信,用的是曹錕致吳佩孚的一封電報的後兩句話:“你要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那封電報的前四句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親戚雖親,不如自己親。”——其時直奉交惡,吳本欲用兵,礙於曹錕與張作霖是兒女親家,一時猶豫不下,故曹有是言。這個典故對於一個十八歲的女孩來說是冷僻了一些,也不知她看懂了沒有。

大學畢業後,我們很少聯絡,但我每年都能收到她寄來的賀年片,是寄到單位的。

去年年底,我調入中國藝術研究院曲藝研究所工作,報到沒幾天,就收到她的賀年片,而且連地址“前海西街17號”和郵編“100009”都寫得準確無誤。我調動工作還沒來得及通知任何朋友,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打聽出來的。

我相信她沒有忘記我。